【仏英】夜盲

亚瑟说:“你简直就是纸糊的。”

我说:“你知道?”

亚瑟说:“我一直知道。”他的笑声快乐。

我问:“那么你又算什么呢?”

“我是糊的。”他则回答,“一塌糊涂。”

 

再次见到亚瑟·柯克兰是两年以后,说长不长说短不短,只是对我和他这样的关系而言未免巧了一些。这世界总是这样,大得绝望小得美妙,正赶在我们在彼此眼里还没退色的时分,匆忙跳出记忆又是一个亮相,于是我挑起他的名字,在他之前先一步用上我最不英式的发音,那种“全世界只有你能把我的名字念得这么难听”的发音,舌尖卷弹喉间震颤,把他唤得抬起头来挑起眉来,不咸不淡地应我一声,潜在之意话外之音是一句fuck,无声无响,面上不显,只从条件反射和约定俗成中反映出来,只让我那样觉得。

我感到难堪,又带点好笑,大约三三分,剩下两分是某种诡异的战栗,或许是肉欲也或许不是。他面目疏离似要与我撇清关系,照旧站得笔直挑不出错,也无半点不耐,像最初时候那样冷冰冰机械地问我要吃什么。

那副面具戴得相当妥帖,我也曾以为他不过是个表里如一的无趣的人。我把绕到嘴边的他的名字吞咽下去,为与他多说几句,叫他多留几分,便问你有什么推荐的吗?就听他平板流利地报出长长一串,也没有介绍,完了就低头看我等待回复,哪怕我只是听了一耳朵毫无关联的音节而已。这服务态度差得可以,但他是有恃无恐,我是甘之如饴,恨不得他有点态度才好——这一点他是不知道的。

我耐下心来与他扯淡,两个人说话都不走心也不过脑。有鹅肝吗?没有。有寿司吗?没有。有宫保鸡丁吗?没有。你们这到底有什么?他抄起被我放在一旁的菜单,高拿轻放推到我面前,我还在问,你刚刚推荐的什么能不能再说一次?

我是个胡搅蛮缠的客人,潇洒落拓的情人,他疯狂的爱人,妄图在床伴之上寻找另一个位置。柯克兰的眼底闪过一丝愠怒,他总是藏着,太好太深,我看得明白,便有些小小的雀跃,像获得了一次可喜的胜利。

柯克兰复述一遍,这回我听进去了,大约是背下来的成句,价位都在中上。我说,你——有什么推荐的?我不知道我看起来是可恶多一点还是可笑多一点,我游刃有余,我绞尽脑汁,我在脑子里把亚瑟喜欢吃的东西过了一遍——我压根就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!

他点点头,不再开口,在单子上刷刷快速写了几笔,眼神也吝啬施与,完成任务后径直走了。我在他身后盯着他,穿侍者制服的颀长身影消失在沙发拐角,这几分钟里我等待他哪怕一次说出我的名字,或吐露半个音节,我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,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如我所愿。我的等待结束了。我收回目光。

菜不是他端上来的,我感到可惜。不过这样也好,要我给亚瑟·柯克兰小费——太棘手了。每上一道菜我就翻一次菜单:最贵的,最贵的,天啊这一道真他妈的难吃。亚瑟在报复我;那又怎么样呢?我料到了。而且我不闪不避。

在街上心神不宁地瞎逛了几圈后,约摸着到了点,我往后门等他下班。见到我他没有任何诧异,露出一个些微讥诮的浅笑来。我在他的意料之中。至少他关闭了他的机器人系统,他和我说话时我想到。现在是深夜了,几个小时的间隔已足够我们反应,他的声音低回在我耳畔,像他偶尔抽的那种薄荷细烟,从来都只抽那一种。我从前并不觉得亚瑟·柯克兰的声音有多令人着迷,甚至他整个人在我眼里都平平无奇全无特点。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;在听过他喑哑的叫床声后一切都天翻地覆了。

他终于说出我的名字,然后明知故问。弗朗西斯,你来这儿干什么?

“恰好路过。”我说。半真半假。我到一个陌生的街区来,找一间陌生的餐厅,独自用餐,用完餐后兜转几个小时再停靠在餐厅后门,只有亚瑟·柯克兰使我感到熟悉。看到他时我松了一口气,随后又马上提了上来。

到晚上就闭上眼睛,灵魂抽离。太阳落下时一切就开始,升起时一切就结束。我说我接你去酒吧,他说好。半道上我们直接拐去开了房。“我明天要早起。”他说,他喘息着,我和他的呼吸融在一处,我问他做什么?“我要上课……我有课。别咬。”我抬头望着他,突地笑了出声,“你还在上学。亚瑟,你还在上学。我们不如逃掉。”

这话当年我也说过,轻佻,狎昵,嗓音低上八度,压成一道线送进耳朵里。亚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,一如他现下撇过头去,喉间嘶嘶气音似在发笑。我们的关系保持到第二个月时我得寸进尺,咬着他的耳朵劝他跟我逃课。我注意他每个细小反应,在他来得及把它们一一掩下之前;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想过别的,白天在学校我们形如陌路,哪怕经过他时我会漫不经心地扫上一眼,知道他立得严严实实的领子下面尽是亲密的痕迹。

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紧紧藏着,或许会向某个人赤裸敞开,或许一辈子都不会。他最好不要,除非那个人是我。我拥抱他的肉体,倾听他的心跳,恶狠狠地噬咬他,又温柔地舔舐他——亚瑟·柯克兰,我耐心等待,我拼命追逐,我试图让他吐出他的灵魂,来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,可他总不会让我如愿。肉欲,爱欲,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。但我无法逃脱,我不能,我不会。

“你累吗?”我问他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他则回答我,从床上坐起身来。我盯着他月光下的脊背发呆。

毕业后他也是这样说的,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,都执拗,并且没有足够的理由为对方停留。他告诉我他累了,这是最后一次了,这个说一不二的人,我终于在这段关系里找到了他与我相似的地方——适时抽身。但当时我已经来不及了。我惯会的,就是保全己身,小心翼翼,至少在表面上,绝不深陷泥淖——然而我就快连表面功夫都保持不住了,看看吧,亚瑟·柯克兰,他又知道些什么?

后来有限的几次见面中他越来越绷不住自己。他摊牌,恼怒,反感我的不识时务,再三重申,希望我尽快消失。他认为是我纠缠不清,有失风度,尽管事实上我没有,我自顾不暇,试图维持体面已经费尽力气。因此我自己身陷囹吾,没能够辨认出他的自乱阵脚。我们还来不及陷入恋爱,就先吵了起来,最后是我耸肩,我说,我不想和你这样吵下去了;他抱着手臂回敬我,这句话应该他说才对。我们不欢而散;于床伴而言这一切已然过界。

他真的走了,我没来得及抓住他,我只是伸出手往床边虚虚一揽。没有痕迹。窗帘没有拉,外面天是亮的,夜晚过去了。又是一晚过去了。亚瑟要上早课。我突然笑到肚子发痛。

过几日我又去点餐,指名一个服务生。柯克兰不情不愿地过来,瞪了我一眼,这回倒是没有拿出他的机器人做派,因为对我完全不管用。你怎么来这里打工?勤工俭学?我们这里有……他又顺溜地背了一长串。明天你有早课吗?你后来还有没有逃过课?这位客人,我推荐您……还是上次那套他为我量身定制的套餐搭配。你现在有床伴吗?亲爱的……

现下是夜晚,而餐厅的灯光会让人忘记这一点。在我把话说完之前他打断了我,俯下身来用阴影遮住我的脸,菜单挡在一旁,挨得那样近,仿佛我们正处在某个黄昏,某个黎明,一切将要开始,一切将要结束。而我对这样的关系积怨已久。我吻上他的嘴唇,或可称之为撞——一瞬间白昼又明亮地降临了。他盯着我,觉得我打破了约定,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;可是我们不是在两年以前就结束了吗?

“我可是在追求你,”我说,“你不觉得该给我个别的反应?”

我想他一时不知道该摆上什么样的表情,于是只好僵住。这是第一次,我提出一个理由,一个分量足够的理由,我追逐那个位置,我早该这样做的,早在两年以前,早在一切刚刚开始的第一个夜晚。

终于他直起身来,微让一步,把我完全暴露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之下。他低头,不看我,在单子上写些什么:“还是上次的‘套餐’,对吗?”在我的心即将坠落的同时他转身,轻飘飘落下最后一句话来:“我明天有早课。”

——“但我为什么不逃呢?”

 



FIN.


13 Mar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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