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仏英】降临

你知道那种感觉;

当它来临时,你就会知道。

 

小丑向他扯出一个巨大的微笑来。

为了表示礼貌,他也只好抬起头回应一个微笑,僵硬,尴尬,嘴角抽搐,胃部痉挛,小腿抽筋。他又匆匆地低下头去。这时视线里出现一只手,他一愣,只好击掌,一秒钟的相触,那只手温暖、干燥,或许还粗糙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。

小丑离开时他回了头,盯着背影,衣服的花色,高礼帽压住的蓬乱的假发,长裤子下细细的高跷。他不明白小丑为什么停下来,弯下腰,向他扯出笑来还伸出手来。一个毫无必要的动作。

一小时后他们又遇见了。大约经过了五六个小丑,最后一个是他。他们认出了彼此,似乎对视了一眼。亚瑟第一次认真看清小丑的脸,惨白的,鲜艳涂料勾勒一张笑面,和其他小丑别无二致。天气很好,景色、服饰、乃至阳光的饱和度都太高,让人晕眩。亚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认出他的了,只是停下来,恰恰好他们都停下来,于是微笑,比上次要好上一些,没有弯腰没有抬手,接着又走。

他觉得自己在兜圈,原地打转,地方不大却仿佛迷了路。游乐设施外排队的人群叫他发憷。有时他坐着,在树荫下艰难地撑着眼皮,便希望眼前出现一个踩高跷的小丑,一抹更亮的颜色,走过来,五秒钟,一个微笑,或许还有别的什么……但是什么也不必说。小丑工作的时候能够说话吗?大概也没有人会去和小丑说话?他们只是走来走去,和人打招呼,合影,匆匆忙忙,一个快乐的表象。但是什么也没法说。

第三次他们相遇,亚瑟的目光追随小丑走近,从太阳的那一端,朝着他的方向走来。他坐在长椅上,仰着头,眼睛被光晒得狭着,透过睫隙,透过匀厚妆面去看小丑,都没有笑,端过分平静的脸,紧张到听不到心跳的声音。

身前还是人来人往,只有小丑伫立不动,裤管被风吹着露出高跷的形状。亚瑟想他们或许越矩,他可以为他停留多久?小丑低头看他,脸上的笑是画的,伸出的手是真的,凑得近了他看清对方蓝色的眼瞳,然后才是确切的笑容,在倒影里他看见自己也在笑,吓了一跳。

说些什么。不是“你好”,“合个影吧”,“请问洗手间在哪边”;该说些其他的。

“如果我能令您开心一些,先生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成年男子的嗓音,全无夸张成分,而低沉得近乎是温柔了。

亚瑟继续坐着,他的喉咙徒然发痒而吐不出词句,小丑离开前向他行了礼,那姿势并不显得滑稽。他的心里渐渐涌上一层愤怒,那种哄小孩儿一般的态度,公事公办的万金油措辞——接着他又泄了气,在小丑带着他的快乐消失在视线之外的时候。

小丑再来时亚瑟已经走了,回了酒店,把自己塞在昏黑的房间里,眼睛瞥着未拉紧的帘缝中漏出的一线光。有几条已读消息,他的编辑、他的朋友、他的半个医生瓦修·茨温利问他玩得怎么样,三个小时前、两个小时前、一个小时前。他本来没想回复,后来回了一句“还好”。他没玩任何游乐设施,也没和任何人交谈,这些当然都不会让瓦修知道。“你说得对,来游乐园的确对我有用。”他这样告诉他。

晚上还有活动,瓦修给他的建议是尽量参加,他不想辜负好意,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没能好好执行。餐厅里亚瑟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,斜前方钢琴师正刚坐定。夜幕降临,玻璃上映出他无表情的脸,楼下是人群,三三两两地走,至少不拥挤,光线也浅淡,令人自在不少,等待间便想起其他。

钢琴师的侧影叫他觉得眼熟。燕尾西装,金棕色长发,琴键上的手不带任何赘余装饰,和白天他们见面时一样,温暖、干燥、带一点粗糙——怎么认出来的?不知道。不晓得。不清楚。钢琴师的头发垂下去遮住了脸,使他想起白天那张快活的假面,都遮遮掩掩,都欲盖弥彰。没人在意小丑的模样,没人注意钢琴师的眉目,更遑论他眼瞳中的旋涡,声音中的火星,只有走近、停留,才被允许看清的那些东西。

再次转头看见玻璃时他一愣,眼角唇边的弧度似乎在表达某种情绪,它们漫延进眼底,到喉咙,使他的声带振动,滚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笑声。琴声连绵,人声嘈杂,他们相距不逾十米,亚瑟坐着,就在原地,一个小时、两个小时、三个小时。

人群散了,落幕的游乐园,打烊的餐厅,小丑离去,钢琴师站起身。亚瑟走向他时,他若有所感地转过头。他们认出彼此,微笑起来,亚瑟觉得一阵轻松,该说些什么,什么都行;反正不论说什么,好像都不那么难了。

在对方的眼睛里,他看见自己在笑,他的快乐回到视线之内,并且太近,过近。这一次他看清了小丑的脸,眼瞳中的旋涡,无遮无掩,听见自己声音中的火星:

“先生,有一件事我希望您能知道。对我来说,今天的确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
 

FIN.


20 May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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