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米英】冬日告别

在此停靠

哪怕船未歇帆,湾内风浪时时

 

“我不是六七岁了,亚瑟。”他这话仿佛也提醒他。

亚瑟局促地笑了一声。那甚至算不上笑。他像个处在断层底部的大人,因失了一贯的威严而手足无措,便缩小成一个孩子。他把手上的模型枪放下,阿尔弗雷德说自己有真的版本。那么他真不知道该谈些什么,从何谈起。柯克兰从来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。

阿尔弗雷德是亚瑟一个远房表姐的孩子,她独自远渡重洋去美洲打拼,再回来时身后缀了个蓝眼睛的小男孩——他父亲赠与的蓝眼睛,叫亚当还是麦奎斯什么的。他们相差十一二岁。当时读高中的亚瑟坐在一旁,边喝茶边听大人们讲话,一抬眼看见阿尔弗雷德站在面前。金发碧眼的小男孩。

他不欢迎他,但也没赶他走。亚瑟冷静地注视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,漂亮的眼睛,孩子的眼睛。大人们看见这情况友好地笑了,亚瑟则低声询问:“为什么是我?”他旁边还坐着好几个兄弟姐妹,比如斯科特,比如罗莎。

后来他也再问过同样的问题。阿尔弗雷德跃上他的膝盖,稳当地坐好来,仰头用孩子的神气口吻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记得清楚。阿尔弗雷德沉沉地笑了,从他成年人般的喉咙里滚出刻意压低的笑声。是那种带酒精味儿、带尼古丁味儿、带磁、带电、带热、带性欲的声线:“你觉得呢,亚瑟?”

他们把问题抛来抛去。他们面对生活,解决一切,唯独一项无法解决。

他没叫过他一声“哥哥”,这始终令他耿耿于怀。从六七岁到十六七岁,他一直只叫他“亚瑟”,嗓音中带低纬地带特有的明亮。夜色中他递来一杯酒,“亚瑟”,他才惊觉阿尔弗雷德也到了能够喝酒的年龄。他们现在已经差不多了,外表上看不出多大差别。声色嘈杂之中他望向阿尔弗雷德,三十五岁和二十四岁,但他们就像两个大学生。他有些醉意:“阿尔弗?你回来了?”

“我听说你离婚了。”

亚瑟抬头对上阿尔弗雷德的眼睛,漂亮的眼睛,阿尔弗雷德的眼睛。亚瑟的婚姻算是包办,因为他对谁都仿佛没有兴趣。他知道自己的兴趣真正在哪里,但他无法承认。他三十二岁结婚,三十五岁离婚,没有子嗣,一身轻松。“是的。我离婚了。”他的思绪被阿尔弗雷德拉往某个冬日。

他们走出酒吧,外面飘着小雪,鼻尖被冻红。近年来冬日趋于暖和,亚瑟瞥了阿尔弗雷德一眼,想大约是自己抵抗力下降的缘故。

他们冬猎过,和几个朋友一起,带着阿尔弗雷德。“这孩子拿枪时可真冷静。”弗朗西斯说,“亚瑟,他比你那时候强多了。”小阿尔弗雷德射中一只雪兔。咻,破空声,亚瑟抖了一下,不置可否的模样。他看着阿尔弗雷德跑去捡他的猎物。猎物。猎手瞄准时的眼神。

阿尔弗雷德上中学后他们见面渐少。那时亚瑟刚刚参加工作,忙得不可开交。所以阿尔弗雷德在他的印象里是一蹿一蹿地长起来的,一晃神就十六七岁了,亚瑟毫不掩饰自己惊异的神色。直到那时他都把阿尔弗雷德看做一个小孩子,不对等,无需掩饰。

那个冬日阿尔弗雷德敲开他的房门,相隔数十街区而来,肩上落了未拂去的雪花。和眼前这个冬日一样,亚瑟想,伸手拂去自己肩上的雪花。“你喝了酒。”“就一杯。”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。“你从前也是这么说。”“这次是真的只有一杯。”阿尔弗雷德的眼里没有醉意。他清楚亚瑟在说什么,甚至都无需稍稍反应。

“阿尔弗,你喝醉了。”他皱着眉,把阿尔弗雷德架进门来。不知不觉中他变得这么高这么重了。“你从哪个Party上跑回来的?”

阿尔弗雷德坐在沙发上,头低着,衣领翻起一半,衬衫扣子散了两颗。亚瑟站起来,看着灯光下阿尔弗雷德金色的脑袋瓜。突然一阵心慌,没来由的,一个预兆,一秒钟的眩晕。他后退一步。阿尔弗雷德抬起头来,咧出一个笑容:“从我的告别Party上。”

灯光在他的眼前熄灭,只有他眸子里点燃了一簇光。

“我要去美国了,亚瑟,”阿尔弗雷德站起来,“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”他打断柯克兰条件反射般的质问,亚瑟一张口他就明白他想说什么。他走近他。“在此之前我有话必须对你说。”

“所以,”亚瑟抓住对话,把他们扯进现实中来,“你回来又意味着什么?”

“冲动,亚瑟。那时的我借着半醉,现在的我仍然如此。”

亚瑟看着他。总是这样,阿尔弗雷德,他一直都是这样,自顾自地决定好一切,然后来知会他一声。

阿尔弗雷德挺直腰杆。他二十四岁了,他提醒他。不是六七岁,也不是十六七岁。他在美国有了工作,他说他明天就要回去。如果亚瑟想的话,可以再拖一会儿,管它呢。他这么说的时候带点儿孩子气的疯狂和无谓,亚瑟却无法斥责他幼稚。

“但是这件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。”

什么也不能使阿尔弗雷德停下。他从未停止过奔逐,因为一旦停止,他就不自由,他就死去。亚瑟·柯克兰也不能。他讽刺地回答道:“既然你都决定要走,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?”

十六七岁的阿尔弗雷德的脸垮了一瞬。“我只是需要你知道。”更多的话就没人说了,亚瑟结婚的消息他也知道,婚礼时他没来。离婚时他倒是来了。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,像小树总是长得比人快,他说这些的意义就是要使他的行动有意义——对亚瑟而言有意义。

琼斯的衣领整齐,纽扣一颗不落,领带系得端端正正。他伸手拂落肩上的雪,凑近亚瑟·柯克兰。一秒钟的眩晕。

“在明天之前,你有话必须对我说吗?”

他最后的问题沉沉落进雪里,像一只中弹的雪兔栽进雪里。猎物,和猎手瞄准时的眼神。

 

FIN.


30 Jan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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